十五年前的炎夏,与斯图加特的Magdowski市长一行去敦煌,途中河西走廊的戈壁滩上碎石一望无际,停车小憩时,几个画家朋友乐得四处翻拣中意的石头,要发车了还不想罢手。老M一直远远地看着,实在憋不住了,问我他们这是在干嘛?我说“玩石头”。说石头在中国人眼里门道很深,形态、质地、纹理、寓意……,实用的话也能用来压书镇纸,总之很“艺术”的。老M边听边摇头,她始终没能理解。
之后我时常琢磨:中国人的艺术之眼,往往是由小见大的,没这份心眼,就缺了十分的悟性。
日前翻出一件唐代龙朔元年(661年)的张世高墓志拓片,罗振玉《唐代墓志汇编》收录过。拓片寻常而已,但其中“闲居养志”四字,却让人眼前一亮:十多年前搜罗进来时,怎就没注意到这几个字?
661年,对于帝国之初的大唐来讲还是一个进取心旺盛的年头:头一年大举出兵高丽,当年在中亚、西亚十六国设置都督府,出援波斯,等等。鲁迅曾说“唐人大有胡气”。“胡”者,北方、西方之游牧者,大多深目高鼻,对于唐人讲,是异域风,是外邦气,当然也有十分的浪漫,比如李白的“笑入胡姬酒肆中”。而“闲居养志”一语,如此的温和闲逸,却似乎并不搭调。联想历来士大夫的心思,韬光养晦吧。
唐代的事情毕竟远了一些,以时下回暖的文气揣摩,“养志”的调调,大概很容易让人想到明代后期扎堆出现的洪应明《菜根谭》、高濂《遵生八笺》、屠隆《考槃余事》、文震亨《长物志》什么的。
因为“养志”总要落地的,“闲居”是个壳子,“玩物”倒是其中的实货。
比较那个踌躇满志的661年,那时朝中诸王闲得迷上“斗鸡”,王勃戏拟了一篇《檄周王鸡文》,谁料唐高宗见了,觉得挑拨了诸王关系,立马就把王勃逐出了他栖身的章怀太子府。但明朝万历之后,一般文人就没这份担心了,而且玩得不再似“斗鸡”那么的粗野,而是动起“闲居玩古”的心思,摆弄起眼前每天都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所有一切物件。
比如,文人案头的有些器物以前就有过,但不属于必备品,到此际,却成了必不可少,比如——笔筒(之前必备的是“诗筒”)。晚明这一拨人品得很细,屠隆说“笔筒湘竹为之,以紫檀、乌木棱口镶座为雅,余不入品。”文震亨书中说的更多,湘竹之外,又有紫檀、乌木、花梨与陶、瓷等等,而且一定要玩出“贵”、“雅”的格调。
又比如大宗的物件——家具,尤其文房家具,讲究工料,推敲设计,做得越来越精致,精致到了极致,今天人叫它明式家具。
晚明范濂《云间据目抄》中说:“细木家伙,如书桌、禅椅之类,余少年曾不一见。民间只用银杏金漆方桌。自莫廷韩与顾、宋两家公子,用细木数件,亦从吴门购之。隆、万以来,虽奴隶快甲之家,皆用细器,而徽之小木匠,争列肆于郡治中,即嫁妆杂器,俱属之矣。”
“细木”,就是后来常说的“硬木”,对应于南、北方历来惯用的榉木、榆木等等的“杂木”、“软木”。后文又说:“纨绔豪奢,又以椐木不足贵,凡床橱几桌,皆用花梨、瘿木、乌木、相思木与黄杨木,极其贵巧,动费万钱,亦俗之一靡也。”
由此前的罕见,到风雅的挥霍,乃至追风者们“皆以紫檀花梨为尚”。“玩物”到了极点,也可谓越玩越奢侈,几乎物极而必反了。
《长物志》这部书近几年很热了,热到市场上,各大拍卖的文房器物专场图录中屡见引用。文震亨的曾爷爷,就是明代大画家文征明,家风家底可想而知。书分室庐、花木、水石、禽鱼、书画、几榻、器具、位置、衣饰、舟车、蔬果、香茗十二类,但序言中说了:那些属于“寒不可衣、饥不可食之器”的“长物”,是“以寄我慷慨不平,非有真韵、真才与真情以胜之,其调弗同也。”
这下倒好,“玩物”不仅“养志”,而且“明志”了。难怪连卜正民(Timothy Brook)那样的汉学家也羡慕,说让他选择一个生活时空的话,他一定会选在中国的明代。
话说回来,“玩物丧志”,也是历来道学先生们教训别人最经常的一句话,似乎人若一醉心欣赏于事物,便会不务正业,便会不思进取,便会误入歧途。乾隆也担心过。读了《长物志》,精妙文雅的味道固然可人,但铺张开来,怕也是会让世风萎靡了的。犹豫再三地把它收进《四库全书》时,还特意加上一句按语:“虽复不端正者,亦奕奕有一种风气欤。”
中国人“玩物”的力量,果真强大。
事皆两面,慎取一端的为好。古风虽不再,但玩物,终究是一种探询的热情和耐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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