讲个收音机里听来的老故事。
某个古董贩子在别人家里无意间撞见了一个老铜器,又是锈色、又是尘土的闲置在角落里,显然是没被当一回事的,于是抑制住内心的激动,故作淡定地说这东西自己家里倒有一些用得上的地方,愿意出个价买回去。
别人家也高兴,自家废物一般的东西,竟摊上有人掏钱的好事,就顺口应承,让他隔日带钱来取。不过第二天让那贩子傻眼的却是,人家高兴之余,竟把这老铜器打磨、擦洗得锃亮如新了。
这故事还有类似的,但大意总是在说:对古董贩子来讲,值钱的不仅仅是那件老东西,更在于老东西上的那一层斑斑垢垢。
古玩行当里对传世古器物表面因年代和使用所形成的遗留痕迹,大致上,就叫它“包浆”,明代人就有此一说了,而后来南方人兴起的叫法,也叫“皮壳”。至于地下出土的器物,则又有“土锈”、“水浸”什么的,本文且不说了。
以紫檀、花梨等珍贵木器为例,包浆,往往专指久经人为摩挲、养护而形成的温润、含蓄的表面亮泽,即所谓“精光内敛”;皮壳则含义广泛,是器物表层经所有因素带来的附着物痕迹、甚或污垢残留。总之,人为的使用,加上表层氧化等漫长的自然过程,哪怕其间有意、无意的损痕,均属于时光研磨的沧桑,诉诸视觉,就有了绵长的味道。
从态度上讲,对“包浆”的依恋,其实也和人们看重岁月和历史的好古之风相应。那的确是一种可以用来解读客观状况的痕迹,同时也可以带来丰富的美学想象,思接千载呢。据说前辈陈增弼先生面对修治一新之后的古代家具,曾痛惜地怒喝:“谁也无权处理掉这历史记录!”
在新一代的藏家里,也有不少人——如黄定中——极力倡导原封不动地保持古代器物发现之初的状况,即“原来头”。
专业人员正在清理唐代雕刻《昭陵六骏》之拳毛騧,笔者摄于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。
比较而言,欧美的同行们,则看重“必要与和谐的修复”:在保存而非改造、且不过度清洁表面的前提下,让古代艺术品尽量呈现出材质、工艺与设计的美感。如英国家具商马科斯•弗拉克斯所说:“虽然我能体谅保持器物原封不动,使它更加古色古香的心态,但是这些家具原本是要涂上表漆的,少了它,其中很多特质和奥妙就无法淋漓尽致的呈现。”这一观点,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在修缮古建筑时常常所说的“修旧如旧”。
2009年夏,我在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调研中国古画时,恰逢其馆内人员清理陈列中的《昭陵六骏》之“拳毛騧”。《昭陵六骏》,是举世闻名的唐初纪念碑式雕刻,原在陕西醴泉的唐太宗李世民陵墓,流失费城的两件,为六骏中的佼佼者。清理时所用的,并非什么特殊的液剂,而只是water,不含化学成分。清理的过程中,也不是着力地擦洗,而是水液喷湿之后用棉布小心地蘸去表层附着杂迹,因此没有蚀损之虞。
欧美各大博物馆的中国明清家具,当然是木器处理的方法:洗洁、修治、擦光、烫蜡等等,总之在光洁之后展现给世人,按国内藏家们的惯称,那就是被“洗澡”了。只是普通看客有所不知的是,那些馆藏陈列品,外部表面虽然光洁,木纹清晰优美,但在它们的内部表面,却仍然保留着“原封不动”的旧模样,以供进一步的判断和研究。
每每也和朋友们争论类似的问题,应该打理洁净?还是保留原状?我的个人观点一直认为:艺术品本身,就是物料和技艺的完美统一,若是终极藏家,就应该让手中之物焕发精神。若明清古典家具在颠沛流离之后仍是一派老旧邋遢的风烛之状,既看不出“材美”,又遮蔽了“工巧”,那又何以让人领会其魅力之所在?
另外我也认为,行内所说的、尤其是台湾行内所秉持的一律保持古器物“原包浆”的观点,无庸讳言也是和藏品交易的商业目的有关。因为一件未被“动过手”的、“原来头”的老东西,即所谓的“大开门”或“一眼货”,从流通角度上,更加容易被人辨别,也更加容易被人接受。
包浆,就是发生在古器物上的故事,也是重要的价值参考,不同的人,以不同的角度和立场,总是有不同的说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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