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初年,李葆恂《旧学庵笔记》里记载了一个叫周义的木雕艺人,读来颇有情景感,赛过那篇著名的《核舟记》,照录如下:
“周义,长沙人,幼入塾,对门某匠善雕刻,妙绝一时。义辄逃学往观,归效其技,刻门阑、床脚几遍。父怒,挞之,不能改也。久之,曲尽其妙。
又有杨先生者,善画花鸟草虫。义伺其作画,即造访之,问以笔法。杨颇不耐,曰:‘子不能画,喋喋何为!’义曰:‘凡公所能写于纸者,我能刻之于木。’杨即写老柏图,缠以凌霄,千丝万缕,纠结盘曲如龙蛇。画讫,授义曰:‘如此可刻乎?孺子试仿之,不成,则无为过我矣。’义归家,取坚木,辍寝食,屏人事,日夕为之,极尽般尔之巧。三日而就,献之杨先生。先生大惊曰:‘子刻法精劲,胜我笔画,异日必以此传。’因尽以匧中画稿与之,且教以篆分书法,诫曰:‘技艺虽微,必矜慎自重,乃可名世。不遇鉴家勿作,非佳木亦勿作也。’
义自受杨先生画稿后,技益精,所刻多檀、楠、黄杨,或以象齿,然不恒见也。所作诸器皆善,而扇骨为最工。予得一事,一骨作蒲桃须梗,纠蟠如纽铁丝;一骨作扁豆,有甫生荚者,有已枯者,色色如生;又一叶为虫蚀小孔,虫伏其中,蠕蠕欲动,尤为其妙。骨下镌‘周义作’三字,小篆体,亦精。
义尝眷一妓,妓顾遇之落落,乃制一床赠之为缠头。床以黄杨为两柱,一刻老梅,一刻怪松,交互床檐,梅蕊松针相错,几无隙地,而井井不乱。坡诗所谓‘交柯乱叶动无数,一一皆可寻其源’,若为此咏也。闻镌刻一年始就,又磨治半年,使之莹泽,始送妓家。妓大喜而留之宿。
未几,义死,妓亦嫁人,欲携床去,其姨不可而止。有好事者,购以百金不许。今犹在其家,予亲见之。
义死后,弟子某往往伪刻义款,冀获重值。然义所作,或不镌名款,伪者,却无无款者,以此翻致人疑。予尝辨之,义真迹,虽花叶层叠,枝柯垒摞,而圆润如珠玉,抚之滑不留手。其涩而拒手者,伪作也。义尝云:‘刻工十之四,磨工十之六。’盖磨尤难于刻。其弟子,盖磨工逊师也。”
既然笔者有“亲见之”,好歹这也是关于民间艺人的一则掌故。
周义雕的那些东西,按今天的学科分类,叫做“工艺品”,所谓“雕虫小技,壮夫不为”的,中国传统学问家们不怎么看重,现代派的艺术家们,更不会放在眼里。
周义“作品”是啥长相,我们无法确知,但他比绝大多数在时光中湮没了名姓的匠师们幸运,有一段故事般的想象在,或者,可以让我们在相类似的手工艺遗存中,揣摩那些“巧夺天工”的意思。
近几年,国际范儿的“造物”概念重新回到一部分人的视野,而公众也越来越多的表现出对于手工艺之美的兴趣与欣赏。的确,相比于当代高科技的精熟,手工之美中,有一种特别能让人沉醉的亲和力,其中那种亘古往还的物性和情愫,如接地气一般的可以隐隐萌动,于是手工艺的时代,也不独为隔世的回响。
很难解释清楚其中的原由,但有一点比较明确:人们普遍开始厌倦那些虚无而宏大的精神诉求,而愿意把感知力投放于具体的器物。
还是民国,李葆恂的儿子李放后来又编了一本书,叫《中国艺术家征略》,钩沉出许多学问家们不太关注的金、木、石、土各类匠师,比如紫禁城工程中领头的那个木匠——蒯祥,比如现在说的这个周义,等等。编书时,他把这些匠师尊作“艺术家”,同时也发了一些感慨,说“舍器而道妙”,是“中国近代之弊”。
这话真是一语中的,至今管用。
“器”与“道”,本是事物之两端,不可偏废。而中国近代以来的窘境,却不免自乱阵脚:道理上讨论得过瘾,却总落不到实处。
艺术中深受影响。似乎一谈到“器”,就很形而下,就很没面子;只有着力论“道”者,才显得有思想、有档次,让有“艺”而无“术”者横行。
顺便插入小广告:身边有个朋友,王传斌,大学里供职,业余时间里,却把仿生木雕做得好。不为什么大道理,只是尽力用刻刀呈现材质与物象之美。
不由得再次想起齐白石,他也是长沙人,早年也做木雕。当画家后,刻了一方闲章:“大匠之门”,鲁班门下的意思。这是一种提醒吧?再咋地,也别忘了自己的木匠出身,更别忘了画匠的本份。结果,他那些并不自认为高大上艺术的、日常劳作的东西,从不需要特别的说明,却依然能够让今天的人感动。
而今天,那些“舍器而论道”的艺术能否感动到将来的人,还真是难说。
王传斌木雕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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