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六年前,一群人去欣赏一个朋友家新装的别墅,女主人忒热情:拆开一罐台湾冻顶,一把一把抓出,分进每人面前的大纸杯,随即灌满开水……。一时间,看着那杯被泡得生涩的茶,让人好生无语。
那时很多人的确不知道这茶的喝法,同时也会嘀咕着好茶名茶不过如此。而这几年,都市白领的时尚,却一下子转向赶着各种朋友圈里的茶会、茶场子,同时评说着各种各样的茶文化。
好几次,都听得主事者说着“品茶,一人得神,二人得趣,三人得味,七、八人是名施茶”,或者说着“独啜曰幽,二客曰胜,三四曰趣,五六曰泛”。
有时我会打趣地说:如今这句话,要反过来理解了。
因为古人对于品茶这事,若独孤求剑,是“以客少为贵”、宜静不宜喧的,最多三、两好友密室聚谈,趣味相投而已。那些高境界的什么“神”、“幽”之类,当是闲居独处静心之时,方能有所领悟的。而所谓的“施茶”所谓的“泛”,则是数落那些外行的热闹罢了。
但今天人喝茶恰恰不然。奔着喝茶的场子,图的就是朋友间的走动与热闹。
当然也有朋友渐次升级,就是要以古风来事茶,要领略那番幽独的心境。于是问题再次出现:真正谈论茶品的少之又少,绝大多数,只是关心品茶之时的“茶席”景象!
所谓“茶席”,原不过就是饮茶过程中必要的器具布置,因地制宜而已,但在今天,却突然一下子显得极具茶功和素养,学问深着呢。不信,看一看《三联生活周刊》在去年、今年春夏之际接连做过两期的“茶之道”专辑,有多少篇幅是在讲茶的?从眼球经济的角度,其实是在大谈“摆茶之道”。进而,摆茶需要空间,于是大多数的版面,是在讲茶室、茶庭,从中国古代讲到日本,从日本讲到台湾,又从台湾讲回大陆。
茶空间,古人且叫做“茶寮”,晚明人一般都是“构一斗室,相傍山斋,内设茶具,教一童专主茶役,以供长日清谈,寒宵兀坐,幽人首务,不可少废者”。当时高濂《遵生八笺》、文震亨《长物志》、屠隆《考槃余事》里,都有这段大同小异的文字,说明这是公共性认知,而且并不教条,不像今天的茶艺师们,连手法、眼神都要训练成标准的考级动作。再翻看明清画卷中有茶事情节的描绘,也莫不如此简洁了当,而且,不管其中有什么讲究的因素,喝茶的“人”,才是位居第一的“首务”。
人在饮茶过程中,毕竟嗅觉、味觉、视觉、听觉、乃至触觉手感都是全面调动的,因此对于今天快节奏生活的人们,第一眼如散文诗一般琳琅满目的茶具陈设,就果然很吊人胃口。于是自居“茶人”者,都会拿出设计的本事,让整个茶空间,乃至空间里衍生出来的所有物件,都充满文化的趣味和想象。
本来,由“品茶”可以观“茶品”,但现实中难免事与愿违。大多数情况下,来喝茶的宾朋们是顾不上那很多的,喝着喝着,那一桌子的琳琅满目,最后就必定会搞成杯盘狼藉、茶话会一般的景象。
若说环境影响、甚至决定心情心境,那是不假,但归根结底,氛围也好,情调也罢,总不如窗明几净斯足矣,那种明净的美学“通感”的道理,人人都懂的。
至于茶器、茶具的讲究,唐、宋时就很登峰造极,不过那时制茶法不同,喝法也差得远。但不论是唐代陆羽的茶器二十八式,还是南宋审安老人的茶具十二种,都是由饮用的功能来决定的,没有一件是多余。
茶的氛围是如此令人沉醉,待茶人们脑洞大开,手段方法就无止无境了。要知道现如今,一团热腾腾的茶水气,都会惹得一些敏感的人神经兮兮。而好事者在“茶之道”的刺激下,将茶席引向极端“设计”,以尝试“茶文化”之魅力。比如曾经看过一段视频,是某著名“茶人”,带着一众弟子们,寻一古庙前、山脊处,开道场一般地张着布幔,著着玄衣,蒙面裹身,抵挡着谷壑之中扑面而来的风耶、雨耶、雪耶……。我不知道,那一盏茶,在那时是怎样的一种“道”的滋味,但看那场景,一定能让参与者们狠狠地过上了一把拍摄武侠大片的瘾。
我个人认为,文化不应该沦为一种表演,而只是日常生活中“事”与“物”的“雅化”,按板桥先生的诗句:“删繁就简三秋树,领异标新二月花”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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